原标题:五个孩子的冬天
绿白相间的垃圾桶上,挂着一只红色的女式坡跟短靴。垃圾桶里面,五个孩子,头朝北,脚朝南,并排躺着,没了呼吸。
6度的低温,寒冷的冬夜,狭窄的垃圾箱,他们从哪儿来,家人在哪儿,为什么会在街头流浪?
2012年这个冬天对于陶冲等5个毕节的孩子来讲,是冰冷的。
11月16日,5名男孩被发现死于贵州省毕节市七星关区街头垃圾箱内。事发路段位于环东路人行道,距离流仓桥街道办事处步行约需1分钟。
事件一出,舆论哗然。当地警方在随后公布的调查中称,5名死亡儿童分别是陶中井(男、12岁)、陶中红(男、11岁),陶冲(男、12岁)、陶波(男、9岁),陶中林(男、13岁),均居住在七星关区海子街镇擦枪岩村。
“5人均为当地人,他们的父亲是兄弟”。警方称,事发当晚,5名男孩“为避寒在垃圾箱内生火导致一氧化碳中毒死亡”。
命陨垃圾箱
11月19日,事发第三天,5个孩子葬身的垃圾箱已经被拖走。出事的垃圾箱正对着一处工地,孩子们曾在工地围墙内烤火取暖。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看到,被熏黑的一段围墙下,散布着一副羽毛球拍、几块木质三合板,以及一块红色的条幅。
除了被拖走的垃圾箱,这是孩子们留下的全部痕迹。
“(孩子)不是殡仪馆拉走的,是用拖垃圾的车拖走的。”在学院路做商贩的李起国有些唏嘘。
孩子们被拖走之前,李起国赶到现场看了一眼。他记得,绿白相间的垃圾箱上,挂着一只红色的女式坡跟短靴。垃圾桶里面,5个孩子,头朝北,脚朝南,并排躺着,没了呼吸。
孩子们葬身的垃圾箱,高约1米,长不足2米,是流仓桥办事处约半个月前新购置的。据李起国回忆,他此前看到这几个孩子在学院路附近流浪的时间,也恰好是半个多月。
作为七星关区新城主干道,学院路并不算长,从头走到尾,只要10分钟。这条路上,菜场的菜贩、烤豆腐的阿姨、修理店的老板,都声称曾见过这5个孩子。
出事头天晚上11点多,孩子们在路上玩一个又脏又破看不出颜色的皮球,小卖部的老板看见了。出事前三天,孩子们坐在2路公交车上,向小贩讨洋芋吃被拒,卖豆腐的阿姨看见了。出事前约一周,孩子们嘻嘻哈哈搂在一起,准备钻进马路对面的体育馆,修理店老板李起国,也看见了。
在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连续两天的采访中,这就是这条路上的商贩们所能回忆起的,关于5个孩子的一切。
“衣服脏兮兮的,脸上黑乎乎的,只有眼睛是亮的。”李起国说,孩子们总是挺乐呵的,可从没看见过他们吃东西。李起国也曾想过收养其中一个孩子,可估摸着孩子们年龄都不小了,就一直犹豫。
没等李起国考虑好,16日清晨,一名拾荒的老太太,发现了他们躺在垃圾桶内。
被垃圾车拖走后,李起国有点后悔。他想,当初也许该收留最小的那个孩子。
空心村里的童年
李起国看中的那个最小的孩子叫陶波,今年9岁,母亲改嫁,父亲在深圳打工。
实际上,五个孩子的父亲,是亲兄弟。12岁陶中井和11岁陶中红两个是亲兄弟,父亲叫陶学元,行四;9岁的陶波和12岁的陶冲是亲兄弟,父亲陶元武,行五;13岁的陶中林,父亲陶进友,行二。
陶家祖祖辈辈,都住在毕节市七星关区海子街镇擦枪岩村。村主任说,村里人均年收入不足1500元,是海子镇最贫困的村组之一,年轻人几乎全都外出打工挣钱了。
陶家五兄弟,老三一直没成家,剩下四家只有几分地,可每家最少生了三个孩子。大哥陶进才说,原本陶家只有老三和老五在深圳打工,“没念过书,其实就是在深圳的垃圾场里拾荒。”2012年年底,老四家因为起了平房需要还债,也出去打工了。
大人常外出,在家的孩子们只好互相拉扯着长大。“长到十岁,就要拉扯弟弟妹妹了。”陶进才说,陶家大人们经常两三个月才寄一次钱回家,一次两三百,根本不够吃。五个孩子平时的伙食,就是稀饭和盐巴。离家出走前段时间,老五家孩子还来向他讨酸菜吃。
“吃不饱,更不谈上学了。”陶进才说,五个孩子,有三个是黑户,念了没几天就回家了。
辍学的孩子们经常结伴去苞谷地里掰玉米,邻居们只好向大伯陶进才告状,陶进才就板起脸教育侄子们,“不要偷人家,小心抓到打死你们。”可孩子们不服软,还用石块砸他的马。作为唯一留守村中的父辈,陶进才也不得不放弃了管教:“一大家有二三十人,我自己还有七个孙子,实在顾不过来(管)他们。”
实际上,最初接受《中国新闻周刊》采访时,陶进才甚至不能完整地回忆起几个侄子的全名。
辍学在家又缺人管教,从2011年夏天起,五个孩子第一次相约着离家,到海子镇街上闲逛了一周。后来老二陶进友回来后将儿子陶中林用绳子拴着打,一边打还一边泼冷水。
挨打之后,陶中林见了父亲连招呼都不打。要是回家晚了,他宁愿钻进牛圈睡觉,也不愿进屋。
今年10月底,即5个孩子最后离家的那天,陶进友让儿子陶中林去地里割猪草,结果“他穿起裤子,一溜烟跑了”。
当天,邻居家的吕婆婆打完两盆猪食,一抬头,看见5个孩子正消失在出山的小道上。
这是全村寨里的人,对5个孩子生前的最后印象。
“夭折”的救助
在地图上看,从流仓桥社区的垃圾桶,到擦枪岩村,只有25公里路程。可实际上,从五兄弟所在的村寨到擦枪岩之间,还隔着一座山。出山,要经过一条由乱石和泥坑组成的小路,最深的坑里,泥水淹至膝盖。
10月份,并不是孩子们第一次出山。2011年年底,几个人曾相约着到过一次毕节市区。
毕节市民王华(化名)对几个孩子的这次流浪记得很清楚,2011年12月27日,他在双井寺附近一家面馆,遇到了其中的两个孩子。其中一个孩子甚至只穿着一件拉链坏掉的单衣。
王华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当时,他跟着几个孩子到了南关桥附近,发现五个孩子就蜗居在一座变压箱后方不到两平方米的小空间里。
“挤着睡,就不冷了。”陶冲对尾随而来的王华说,此前他们几个住在电视塔附近,可天气变凉后,就被拾荒的大人赶出来了。后来几个人烤火时,又不慎将汽油浇到12岁的陶冲身上,在他腿上和脸上都留下了碗口大的疤痕。
临走时,王华给陶冲塞了20元,让他买点药。陶冲说,腿烫伤了,不能出去乞讨,钱要留着吃饭。最后还颇为懂事地对王华说:“过几年我长大了,就不用讨钱,可以自己养活自己。”
回来后,王华备感心酸,15岁时,王华在河南少林寺附近当过流浪儿,曾连续四天粒米未进,他知道“一个小孩子,挨饿受冻,很可能死人的”。
王华后来把几个孩子的照片发至毕节贴吧,并在贴吧发起了“流浪儿之家”的倡议,应者众。
王华说,他当时甚至制定了一整套完整的救助方案,“小一点的孩子上学,大一点的孩子跟着我学手艺”。
没等王华的救助行动实施,在当地媒体推动下,民政局找到了陶家五个孩子,通知家属把孩子领了回去。大伯陶进才说,娃娃们失踪后,自己给远在深圳的弟弟们打了几次电话,回复都是“管不了他们死活”。
民政局的领导告诉王华,陶家几个孩子身上毛病多,不爱干净又抽烟,民政局曾收留过几次,每次都是睡一晚上,第二天就撬窗逃跑。
“不愿回家,也不愿去民政局,还不是那些地方温暖不够。”王华说,陶家一名孩子曾私下告诉他,民政局福利院内“连上厕所都要定时打报告,不自由,所以老想逃跑”。
问责
“没什么梦想,就是挣钱,吃碗羊肉粉。”曾多次接触过陶家五个孩子的一名知情人士说,孩子们的全部梦想都和吃有关。而孩子们最大的奢侈,不过是花上一元钱,坐公交,绕着城市转一圈。6路公交、2路公交、4路公交,人们在不同的路线上见过他们。他们往往什么也不做,只是坐在车上,望着窗外发呆。
没有人知道,孩子们坐在公交车上,到底在想什么。
对陶家的大伯陶进才而言,这一切都不重要了:“一大家子,突然去了那么多人,要怪谁,我不知道。”
在陶家村寨外面的世界里,对相关官员的问责机制已经启动。
中共毕节市委11月19日晚研究决定,对七星关区分管民政的副区长唐兴全、分管教育的副区长高守军进行停职检查,责成七星关区委对相关责任人严肃处理。七星关区委经研究,决定免去七星关区教育局局长、民政局局长职务;免去海子街镇镇长、分管教育的副镇长职务;责成海子街镇党委严肃追究相关人员责任。
当地官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,这次事件暴露出毕节市在社会管理、社会救助和保学控辍等方面存在薄弱环节。毕节将吸取教训,健全和完善主动救助工作联动机制,加强学校管理,认真开展关爱流浪儿童、留守儿童的帮扶工作。
“我很内疚,没帮上他们。”事发五天后,确认死亡的流浪儿是自己曾经救助的孩子后,王华捧着2011年为孩子们拍的照片放声大哭。
在那张照片里,11岁的陶冲,穿着一件紫色的外套,光着脚,咧着嘴,一脸笑容对着面前的镜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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